古剑奇谭ol步云书局|《镜底生花·八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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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晚，子夜时分。

得妙法宗师之邀，前往坐忘谷，沐浴过太华名汤“可道泉”回来，黎觞羽只觉神思和畅、烦恼尽消，体内灵力运转得前所未有的顺畅，于是往客房榻上一歪，便很快梦游太虚起来。

睡梦中，他只觉自己的神魂轻飘飘地滕起，三步两步，便离了太华山地界，回转至忘忧谷中。正好笑自己竟然做梦也逃不出这里时，低头往那七曜古镜里一照，却见自己早非人形，而是长身长尾、苍鳞银爪、目泛青光、口含碧雷——

正是禁地里那头太古凶蛟！

再回头看，一轮血月正高挂于中天之上。

那凶蛟自被女娲降服，便得其亲授，深谙随月相变化的修行之法，可说与天玄禁法同根同源。黎觞羽一见血月，便觉身上蛟鳞片片张开，腹内雷动滚滚，不由地高昂头颅，任由天顶月力经由自己通身贯入厚土之下，那是说不出的通泰舒爽。

那一刻，他突然明白，束缚住凶蛟的，本就不是一股神力、一道封印，而只是一句誓约，一个念想。而仅仅是一念未曾放下，竟至于将这条早该化龙的凶神困在原地成百上千年。

——这又如何可能！它早已不是池中之物了！

当初能够降服它的地皇女娲——而今未必能够！若不信，就教天上那轮血月降下，吃它这当头一撞！

黎觞羽是这么想的，凶蛟的身子也是应声而去，蛟即是人，人也是蛟，一体同心，冲天而起，眼看就要飞上九霄，向那轮红彤彤的月亮直撞过去。

正当他远远将忘忧谷甩在脚下时，就在那苍穹之中，他撞见了那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另一个人——

不，另一只妖！

那个九身九首的上古妖王——相柳！

相柳怎会出现在忘忧谷？！

没容黎觞羽细想这个梦境的荒诞之处，那小山似的九首岐蛇便凌空向他压了下来，九个脑袋一齐伸长，朝他发出了不输龙吟的长啸：

“小……黎……”

黎觞羽心中悚然，身子却是不慢，其长尾一卷，利爪一扑，便已将妖王的一条蛇颈缠缚得紧实，昂首吼道：“假的——你是个假货！真妖王早被杀死在泰山上了，你又是哪里跑来冒充的蛇妖！”

“呵呵呵……”那妖王继续用他无比熟悉的声音低笑着，还在他耳边咝咝吐着蛇信，“我是假妖王，你也不是真凶蛟呀……小黎，咱们……”

“住口！”黎觞羽一发狠，张开蛟口，便将其中一个蛇头生生咬断，接着引颈一抻，任由漫天的蛇王妖血像雨点一般洒向大地。

剧毒妖血落地，腾起阵阵绿雾，接着传来无数族人惊恐又疯狂的喊叫。

黎觞羽将这声声痛叫听在耳内，恍然明白，这正如八百年前的那个夜晚，那个女娲眷属被凶蛟之血妖化的时刻……那个九黎遗族黎少微得到凶蛟青眼的时刻……

此情此景，也激起了凶蛟体内蛰伏千年的狂性——它在太古蛮荒之年由虺化蛟，经历过多少山河倒转、妖魔纵横，才博得了这一个“凶”字为号，那时的人族还只是大地上爬行的小小虫豸，在世事变迁中载沉载浮、随生随死，那时的世界又是多么的自由快意！而自从它败在了女娲神力之下，便永远地失去了那样的生活……

“自从吾为共工老儿所擒，镇在东海九印之下，已有多久没见过这肆意喷洒的血雨了……”没了一个头的岐蛇妖王满足地叹道，一点不在意洒下的正是它自己的血，“干的漂亮，小黎，继续，继续……吾乃天生妖王，你也是尊杀神，这就是——这就是咱们本应该过的日子！”

“不许这样叫我！”黎觞羽怒喝，同时一个接一个地将那妖王的蛇头扯下、咬下，任由越来越多的红将他们这两头庞然巨兽染成一色。而他越是如此任意扑咬杀戮，越是在一件事上清楚明白——

所谓凶蛟，以凶为名，以杀证道，倘若不是被娲皇神力降服，任由它从上古纵性杀到今日，未必不能如“相柳”所说，自己靠自己修成一座杀神！就仿效不周山神龙钟鼓自成一系，那时什么地皇女娲，又何足道哉？

那难道不比它动心忍性，照着女娲教诲收敛性情，苟活过上千年时光更快意得多吗？

他一路想，一路杀，竟信手将岐蛇妖王开膛破肚，甚至将整张蛇皮都用利齿穿透，生生剥了下来——

“你怎么不还手？！”

蛇妖皮肉片片剥落，轰然掉落在地，荡起阵阵毒雾。那脚下的忘忧谷经此荼毒，早已是没有半点活人生息了。

而那被扯得稀烂的蛇形巨妖，却在此时现出了它的真身：

“你不是说，我不是真的妖王么？”那个男人未着寸缕，从一堆岐蛇血肉里挺起身来，笑道，“你看看我，再看看你，咱们到底是谁？小黎啊——咱们都被困在不属于自己的身躯里，困得太久了！”

黎觞羽茫然低头，眼中的自己仍是一条浸透妖血的长蛟，而对方，却已变作了人形，并纵身一跃，骑在了自己的颈子上：“小黎！走吧！和大哥一起离开这里！”

庞大的血蛟垂眼一望，脚下犹然一片瘴山血海，所有人都已经死了——被他和他一同杀死了。那一刻，他心中似有一扇通天石门，訇然中开，无尽的快意热血从其中奔涌而来——

他终于做到了这件事。

年轻的天玄教主扬起了平生第一个真心满足的笑容。

“干得太好了小黎，大哥虽远在东海，却也曾在镜中梦中，见过你八百年前那个晚上的酣畅淋漓。若不是赤霞老太婆多事，你早在那夜之后，便该一战成龙，逍遥自在……”

听见这些夸赞，黎觞羽胸腹间更是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轻松。他一腾身子，载着那个男人盘旋而起，问道：“曲大哥，咱们现在去哪？”

“就去……去羽山吧。”浑身浴血的曲青戈朗声长笑，“大哥带你回去看看，当年你渡劫化蛟的地方，也是你们黎氏先祖被处刑流放的地方……”

黎觞羽睁开双眼，发觉自己竟还歪在太华客房的床榻一侧。除了被汗水浸透的枕席，这间清净宽敞的客房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。

一道熹光正从窗户纸上透进来。

“有人吗！”天玄教主翻身坐起，仓惶喊道。

“教主有什么吩咐？”一个冷毅的女声隔窗响起，正是天玄教的左护法。

黎觞羽勉强定一定神，问：“半夜里……有人来过吗？”

“没有。属下们一直守在门口，无人来访。”右护法的声音温和有力，让黎觞羽松了口气，“教主，出什么事了？”

“……没事。”黎觞羽努力忘掉那个血色的梦境，“大巫祝呢？他还好么？”

“教主怎么忘了，昨日大巫祝陪你和神一道天那几位去赴了可道泉之会，不一会便睡着了，是教主让属下们先送他回来休息的。”右护法笑道，“蟒尊看过说了，道家之泉自有妙用，于提升根骨大有好处，你们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际遇，是要花些时间调养消化这许多灵力的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黎觞羽这才注意到，自己筋脉内灵力奔涌，确与先前大不相同，倒头躺回了床上，心中半是放松，半是失落。

想起梦中的自己化身蛟龙，那是何等强大快意，无拘无束——这才是赤霞真人所说的，值得好好体味的生之欢欣吧——想当初他第一次逃出忘忧谷，同清洛和曲大哥他们畅游天下，也曾初初尝到过一点儿欢欣滋味，但却远远不够，毕竟那时他年少力弱，只能依靠别人保护，哪能如梦里那般纵情恣意……

【……便干脆请了真人法旨，再会同中原各仙家召开法会商议，大伙儿一块杀去忘忧谷，将那蟒尊和角蛇一族屠得干干净净……】

耳边忽又想起曲青戈昨日在赤霞小筑里说出的话语，和他梦里那个，栖身于“相柳”皮囊之内的男人笑语，两相交叠，令他几乎分不清是梦是真。可随着这一声声的“小黎，干得漂亮”，黎觞羽只觉得自己胸膛内的心跳越来越快，而对那个名为“忘忧”的囚笼，自己灵魂深处的杀意却越来越盛……

“好！”终于，黎觞羽猛然坐起，跳下床来，大声应答道。

房内空寂无人，没有人知道，他决心答应的是哪一个人、哪件事情。

良久，屋外才传来右护法温和的声音：“禀教主，方才赤乌长老专程过来嘱咐，修为境界突得提升之际，往往会遇见幻梦心魔，甚至有时会神思不属、性情大变……不过只要静养调息，便能恢复，不必为一时的妄念妄语惊慌。”

“妄念妄语？”黎觞羽一下愣住，体内沸涌的热血立时冷却了下来，“我……睡着时说什么了？”

“听赤乌长老的意思，越是讲究尊清抑浊的道家法门，练到后来，便越要经受心魔考验。天玄黎家和宫家的术法根基都传自赤霞祖师，在这方面多少有些相似。”不知怎么，右护法越来越像在忍着笑似的，“赤乌长老昨天，在坐忘谷听合朔宗师讲了一天的笑话，回来就跟我们讲……哈哈，他说哪怕是合朔宗师那样的高人，闭关突破时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过的，有时嚷嚷着要给煌羽剃发，有时要劝妖姬出家，还有什么一剑刺死他正阳师兄的话，少说也喊过十回八回了……总之，他叫我们不管听到些什么动静，都别太放在心上。”

黎觞羽听到这里，长长出了口气，慢慢坐倒在了床上。没来由的，他只觉得好冷，身子好沉，那自幼时起就压在肩头的重担，重又落回了他的身上——

他想起来了，他不是一个人，不能够想去哪里去哪里，想做什么做什么……最起码，现在他身上还担着清洛的性命。若不是因为他，清洛怎会身中恶咒、丧失本性，被人当作活傀儡似的困在忘忧谷……若不是因为他，以清洛的脾气，早就抛下这具被蟒尊残害得不似人样的皮囊，去地府转世投胎了！

他不肯将他孤单单一人留在世上，难道自己竟可以丢下他不顾，一走了之，或是由着性子引来外敌，将蟒尊一族干脆屠戮了吗——别说受咒术控制，性情已趋近于“完美大巫祝”的清洛，肯定会与忘忧谷共存亡，就算是以清洛本性之良善，也不能接受他以这种手段玉石俱焚，伤及无辜……

黎觞羽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肩膀，缩在床角。

他做不到一剑斩之了，他已没有那样的资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