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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君上！”在这当口，青灯芯却突然低呼了一声，“那余良夜，就是先前地府里为了引渡鬼魂方便，直接把鬼魂记忆封了的那位吧？”

“……”幽廉君点点头，看着余良夜如今膨胀数倍、青面獠牙的脸，“难为你认得出来。”

“君上罚我抄的那几千遍簿子，可不是白抄的。”青灯晃了晃，似乎还颇有些小得意，“地府里上上下下七七八八的事情，逃不过我的眼睛。”

百年前，有鬼差因为引渡鬼魂时过于粗暴，一度还导致了地府某个小小的骚乱。当时的鬼差先是被罚入黑绳地狱受瓟心分髃之刑，又被褫夺地界鬼差身份与多年修行后投入了轮回井——他将永失“不受轮回之苦”的机会，直到命魂寿限耗尽。那鬼差面临此等重判实在心有不甘，在轮回殿上大吵大闹，都到了忘川之水跟前，还从身上搜出些地府法器，似乎是想带着一起转世。

一众鬼差又搜又查，直到确认地府法宝无一丢失，才让他前往轮回，却发现他还是偷偷带走了些东西——

一把香灰。轮回殿上那香炉里的一把小小香灰。

负责搜寻的轮回殿鬼差觉得此事无关紧要，便没再上报。直到幽廉君和玄玉君打赌，准备启程前往白帝山渡鬼时，当初那位办事的鬼差才想起来这茬——被罚前往投胎的同僚今生叫余良夜，死后似乎也在白帝山游荡——哦，对了，当年他投胎的时候，还顺了把香灰走。

轮回殿上经年燃着的香在地界平平无奇，最多也就是令鬼魂在殿上平心静气，不至于因悲痛忧思而出现些什么岔子，但在人界，总还沾了些地界的妙用，能令人神魂无措，配上些别的法子，或可引人魂魄出窍。

幽廉君来到白帝山时，便也留了个心——那鬼差转世投胎后，不甘和戾气始终并未消散，要不是知道他已经喝下忘川河水，否则还教人以为他是打定主意要和地府作对，才修行起了破坏轮回的驭鬼妖法。两年前舒阅川将余良夜诛杀之后，他的不甘丝毫未减，回到了草堂河边继续闹事，唆使季陌与自己一道吞食游魂，想要壮大自己的力量，虽然没能成功，但因此而消散的魂魄却也有几个。最近更是知道幽廉君顾及赌约，不用引渡的法术，行事便越发大胆了起来，此刻似乎专注于煽动季陌内心的恨意，想借他的手向舒阅川和萤雪复仇。

“君上，那位没上报的鬼差是否也该罚？”那盏琉璃灯抖落的清辉下，此刻显出了一个颇为窈窕的女子形貌，朝萤雪那边张望着，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战局，“虽说余良夜才是白帝山这前后灾祸之因，但总归也有那知他取了香灰却没有上报的鬼差之由吧？”

“‘罚’并不能治之于本。”幽廉君摇摇头，手中却是捏起了咒诀，微弱的光芒慢慢浮现，“余良夜前世本可多费些心来引渡，却选择粗暴地将鬼魂记忆封闭直接带回；当初负责搜寻的轮回殿鬼差本可谨慎执行命令，却觉得那把香灰无关紧要因而并未上报——轮回殿上下鬼差，行事皆这般敷衍随意，你可知为何？”

“我倒不觉得是‘敷衍随意’，”青灯芯想了片刻，认真答道，“鬼差们大多生前并无多大特权，在成为地府差役后却拥有了捉拿鬼魂、决断他人去处的“权力”。不管他们生前是多么良善的好人，在这种支配和掌控他人的权力面前，都会慢慢膨胀、狂妄……这或许并非‘敷衍随意’，而是天性使然的弄权自专。”

“看来那些书册，当真不是白抄。”幽廉君颇为赞许地点点头，“不过还有一点，却是和我脱不开干系——

“鬼差一开始大多也只是奉命行事，但地府命令，却仅是‘保证轮回往复，天道如常’……整个轮回殿，似乎都只是某种维持天道的器械。几百年来，我眼中只有天道轮回，却没有某个具体的生命——谁又知那些执行命令的鬼差，并非只是受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？”幽廉君的目光沉沉，像是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，“勾魂的鬼差也好、前往轮回的鬼魂也罢，倘若我始终看不见他们作为世间生灵的欲望、情感、执念……那这样的灾祸，只会一遍又一遍重演——”

他的话没有说完。因为那边的萤雪似是顾及季陌的安危，束手束脚，反倒让对方占了上风。趁她躲闪，余良夜索性直接咬住了她的尾巴，将她朝这边砸了过来，紧接着又是大脚一抬，便要当空踩下，周身无形的煞气甚至在水面上激起了些水浪。幽廉君被这一击所扰，指尖那点光芒倏然散去，他当机立断一招衣袖，一道青辉闪过，连人带船和那水里的狐妖，便都瞬间挪到了河的另一面，不被那溅起的河水浇到：“这季陌天生‘素罗单折’的命格，本就是罕见的‘命犯孤辰’，此刻又被激得煞气大盛，怕是很难轻易胜过。”

“‘素罗单折’？很强吗？”萤雪从水中跃起，灵巧地抖落身上水珠，挡在船前，盯着那厉鬼，“而且这双头鬼到底是季陌，还是余良夜？”

“都算。”青灯芯答道，“‘素罗’本为双星，命格单折之人，往往孤煞而亡。一般人都是命犯素罗之中的‘寡宿’，六亲无缘，孤煞早夭——但季陌却是极少见的命犯另一颗‘孤辰’，这种人，天生就带着要把周遭亲朋留在自己身边的执念，却又往往将其克死，等自己也孤煞而亡时，有些天赋高超者便因为心怀执念，而可能生出能将他人命魂强行融入己身的罕见能力……余良夜估计是发现了这一点，才一直煽动季陌为己所用，哪料却被一口咬掉了头颅——只是余良夜怨念实在太强，季陌一时无法消解，就变成了你看到的这样……季陌心思单纯，那些怨念煞气，大多却是受余良夜的影响。”

萤雪闻言，似乎松了一口气。青灯芯这才意识到她为何这样问，并非因她不想伤害季陌，而是她不相信季陌真的会对舒阅川痛下杀手。青灯芯一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，便补充道：“季陌早已被煞气催得失了神智，只记得要和舒阅川玩捉迷藏。余良夜便教唆道只消让自己把舒阅川吞进嘴里，你再找到他，那不就可以轻松捉住他、不就可以永远留下来陪你？……余良夜本还想唆使季陌继续发动命魂上的能力，让舒阅川的命魂也强行消融入己身，但季陌似乎意识到那个法子会让伙伴彻底消失，才让舒阅川的鬼魂逃了出来——那个幼童，即使丧失了神志，却还是在意着自己的玩伴呢……”

青灯芯看着萤雪的背影，轻轻说道：“他们不算……反目成仇。”

“多谢。”萤雪转过头来，看着青灯芯的目光里交织着感激与愧疚，“如果我最终不敌，就由我来代替舒阅川留在这里。”

“那可不行——真到了那时候，你们可都得乖乖跟君上回地府。”青灯芯拿腔拿调地说道，带着些调笑意味地拖长了尾音，“而且你说这话，是在小瞧我家主人吗？”

幽廉君便无奈地接过话头来：“五相证心诀可化解煞气，只是需要一点时间。”虽然方才挪到了河的另一面，但现下厉鬼很快又要逼近。幽廉君注视着季陌虽然笨拙却快速的身影，往前踏了一步，问萤雪道：“我来起咒，你可否拖住他们一二？”不知哪里有风而来，吹动他玄色的衣摆。

“交给我！”萤雪长啸一声，朝季陌的脖子扑去。她答应得爽快，内心却有些没底——倘若只得自己一人，单是周旋并不困难。但现下既要护着舒阅川的魂魄，又担心战斗伤及季陌，自己制约甚巨，拖延怕是困难。她本冲着余良夜头颅直去，余良夜来不及躲，便冷不防地让季陌的头颅扭转到跟前，趁萤雪忌惮的一瞬间，余良夜便在季陌头颅后猛地一扬，让季陌狠狠撞上萤雪，后者便直接向下重重坠去。余良夜迅速翻转过头来，动作不停，越过她直奔着舒阅川而去。萤雪心道不妙，此刻却在半空无法借力，回防不及——

那边青灯芯却是摩拳擦掌，幽廉君顿了一瞬，终是又颔首：“去吧——遇到危险，马上回我身侧。”

话音还未落地，那清辉中的身影便已散做数道光芒疾射而出。随之一道青光凝成的细索便是朝萤雪破空直去，在她周身缠绕三圈，化解了落地疾势。光索又朝正欲发狂的舒阅川奔去，一拖一拽，舒阅川登时便不在原地，出现在了周遭山崖之上。却见青灯之灵已化作女子形貌，纤细十指间握着那青光织成的细索，在舒阅川身遭筑成一个小笼：“不是来玩捉迷藏吗？”青灯芯轻轻一笑，“捉到他，才算赢。”

厉鬼瞬间扭头朝着青灯芯扑去，萤雪适才反应过来。季陌和余良夜的目标，本就只有舒阅川——余良夜知道自己打不过地府的仙人，又仗着这地府判官不会下杀手，便想着要不然趁早将舒阅川化作厉鬼，增添幽廉君行事难度，要不然将舒阅川吞吃入腹——如果幽廉君最终起了杀心，那就不得不将他们三人一并诛灭，也算是同归于尽地报了仇。

那双头厉鬼身形巨大，行走时直使得地动山摇，他正要逼近青灯芯，萤雪便是瞬时从中穿过，衔着那光索，将舒阅川甩到了自己背上，朝远处奔去，等季陌再度朝着舒阅川张开大嘴时，却发现那光笼已然打开，只是其中并无舒阅川身影，唯有数道青光犹如长剑急射而出，朝厉鬼大张的嘴扎去，登时贯穿两颗头颅的咽喉。

厉鬼吃了痛，声音喊出来却犹如凄厉的风声，混杂着煞气，竟使得月亮都晦暗了一瞬。舒阅川呢？萤雪迅速往四周一望，一扭头却发现舒阅川倏忽出现在了自己身后，他此刻身形膨胀，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脖颈上青筋暴起，已然化作了厉鬼——萤雪被他直勾勾的眼神里弥漫着的恨意和煞气所骇住，竟愣了一瞬，也是那一瞬，舒阅川便已经朝自己扑了过来！

他……他果然是恨我的吧？

那个时刻，萤雪脑海中只蹦出来这么个念头。

她头脑空白地止住了动作，回身像是要去拥抱那一击。只是舒阅川伸出的手没能抓到萤雪身上，那个魂魄犹如一片雪花般，轻飘飘地落到了萤雪的怀抱中。她这才看见厉鬼的指爪已经穿透舒阅川的胸腔，似是被这鬼魂所阻，指爪才没有落到自己身上。

萤雪来不及细想，只愣了一瞬，便迅速用左爪接过舒阅川正在逐渐消散的身躯，不再顾忌，朝季陌的脖颈狠狠咬去——这是绝好的时机，对方先前那一击势已用尽，现下还来不及回转！

却见余良夜的头颅阴恻恻地转了过来，似乎就等着她这么扑来，那血盆大口一张，煞气浓烈到几乎凝成了猩红的液体，从獠牙滴落，便是要当头咬下，而此刻的萤雪万万回圜不及，几条光索从四面急急而来，却敌不过那獠牙落下的速度——

在这当口，浪潮陡然如同碧楼般急速腾空，无数青辉沿着浪潮、沿着雨线，一路攀行，直抵高天，碧色的光辉霎时将整方天地衬得如同琼楼玉宇，而那周遭的雨线恍惚变作碧色，犹如天空有高树，垂下万千琉璃玉绦，正在轻轻摇曳——那季陌和余良夜却是被封入水中，再动弹不得。

下一瞬间，幽廉君便已不再原地，凭空出现在了季陌面前。他墨色的衣衫翻飞，像是一只在风里振翅的鸟，优雅而有力——幽廉君从从容容地伸出手来，两指并拢轻点他额间，一声轻叱。

“散！”

那声轻叱犹如带着暖意的春水，裹挟着柔驯的风，向四周流淌而去，先前的雾气和雷雨都宛若被强烈的日光照耀，迅速敛去了踪迹，天地间煞气为之一荡。待水流落下，季陌只得寻常大小，正直直往下坠落。却是萤雪扑了过来，接住他小小的身躯，没让他落入河流之中。

而余良夜仅剩头颅一颗，此刻却像是被极大的怨恨支撑着，兀自在半空中飘着，朝地府里的仙人露出一个冷笑：“判官！今日你是要背约来渡我，还是要背离你们地府那狗屁的轮回天道，让我直接命魂消散？”

“哎！别抢别抢！”萤雪连忙在下边喊，“我的，说了算我的！”

幽廉君朝她略略颔首，示意她不必担心，又收敛笑意，转头去问余良夜：“你以为牵绊你留在人间的执念，只是想向舒阅川复仇吗？”

没等他开口，幽廉君便让青灯芯过来，照着生死簿把他前世今生的罪状一条条念给他听，是如何成为鬼差，如何粗暴勾魂，又是如何被罚去投胎，在轮回殿上大吵大闹……“你怨的或许并非是舒阅川杀了你，”幽廉君观察他神情变化，“而是我为何罚你。”

余良夜方才从得知前世的怔忪中回过神来，面上的不甘心丝毫未减，煞气似乎又重新开始积蓄——是了，当初在忘川之水旁大吵大闹时，脑海中那个怨恨不堪的念头分明是——

“我自认‘引渡鬼魂’的职责完成得无愧。虽然确实粗暴，但其他鬼差倒也并非有多和善——包括判官你，不也只看重轮回的秩序，而把众生看作沙砾？你为何单单只罚我，你又有何资格来罚我？”

“君上贵为轮回殿判官，当然有资格罚你。”青灯芯气不过， “更何况，你心存怨气却只乌烟瘴气地在人间捣乱、把怨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——但君上先前，可还觉得你干这些坏事与他脱不开干系、想要让这些灾祸不再发生呢。”

“或许当日确实没有什么资格罚你。”幽廉君被抢了一句也不生气，还颇为从善如流地点点头，竟极有耐心地和他解释了起来，“每个人的执念都该被听到，生死也并非只如沙砾，这也是我决意践守那个赌约的原因——倘若早点想通此节，或许今日便无此事端，而那忘川河奈何桥望乡台，或许也会少上许多怨忿苦痛。”

“天道本无情，何况你们那地府千百年来都是如此——你凭一个莫名其妙的赌约就想改？”余良夜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
“‘天道无情’，那地府便也该无情吗？”幽廉君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语气里面不改色，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，“而且我不是‘想’改——

“——我‘会’改。”幽廉君抬头望了望高阔夜空，带着笑意的语气听起来却庄重，“倘若这些因果恶孽皆因天道无情而起，那我就要让它们因轮回有情，而不再只是绝望地重蹈覆辙。”

“至于你，”幽廉君看着余良夜，声音轻缓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，“乖乖回地府领罚，然后好好看着那一天的到来，直到你心悦诚服地散尽怨气，或者——”

“——或者就由我来咬碎你的脑壳。”萤雪似乎就等着这个说话的机会，遥遥朝上方喊。

幽廉君并未点头，只不置可否道：“狐妖方才顾忌舒阅川和季陌的安危才处处受你掣肘——而你此刻没了季陌的力量，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吧？要知道，她早已不是上辈子在你封闭记忆法术下，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女子了。”

——这后半句，却是在解释给萤雪听。

前世有怨，今生有仇，或许萤雪把他挫骨扬灰都理所应当。余良夜愣了一瞬，突兀地笑了起来：“这算威胁我，还是在饶我？”

幽廉君眨眨眼：“你也可以让萤雪来帮你选。”

“好家伙。”萤雪远远听着，才知道原来余良夜便是上辈子勾自己魂的鬼差，但她想了想，却颇为大度地挥了挥爪子，“清醒地受罚，可比魂飞魄散没有知觉要难受多了。何况……”

她低头去看舒阅川正在消散的命魂，感到自己内心涌上一阵难言的温柔，何况……自己并不讨厌今生还要与他相逢的这份因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