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，镇岳殿中，神一天玄会议重开。

一大清早，黎觞羽与风清洛在各自房中结束调息，起身出门。刚一照面，黎觞羽就发觉，风清洛神色清朗、双目有神，比来太华山之前不知好了不少。虽然还是一派宁静温柔，见到他时，仍是点头称呼“教主”，但只有黎觞羽看得出来，好友的目光中隐隐掠过一丝笑影，几乎便像他们在牧荑真人洞府前初遇时一样。

黎觞羽知道，这是赤霞真人所授法诀、可道泉的法力滋养已经起了效果，心怀不由得一畅，昨日那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绝望，总算散开了一条细缝——只要还有一点希望，天玄教主就还可以支撑得下去。于是他喜上眉梢，一拉他的大巫祝臂膀，轻快地向镇岳殿行去：

“走，清洛，咱们去让曲大哥看看……”

前日商议的寄身相封印一事已然谈不下去，短暂的冷场之后，曲青戈便貌似谦恭地，向蟒尊长老提起了忘忧谷里的那面七曜古镜。

这两年，综合了一众南方道门的见闻，以及角蛇姑娘呙璇暗中传来的密信，神一道天尤其是曲青戈已经渐渐确证，天玄教先人们答应为女娲看守的那面“七曜古镜”，不仅是上古龙渊部铸镜技艺的集大成之作，也不仅仅是龙渊人用以纪念安邑先祖和七座铸剑炉的象征，其浊气缭绕、凶煞不祥，根本是因为它年久通灵，已成了一条人界通往魔域的通道。

而关于魔域与魔，人间修仙者原本知之不多，但在十多年前的流月城事件后，修仙者们花费多年时间，终于从其遗民口中还原出了心魔通过古镜、侵袭神农古城的完整经过。后来，在处理心魔投往下界的断魂草时，众仙家又亲身体会过魔气与魔族的巨大危害——人间凡有断魂草处，皆是生灵涂炭，而那头心魔，不过是魔族中并不十分强大的一只而已。

据此，曲青戈认为，七曜古镜无论来历大小，皆远超流月城所藏古镜，所能供魔族往来的通道规模，自然远远过之，一旦有变，其产生的威胁更是难以估量。而神一道天自成立以来，一直致力于联合众派，巡游各地，将可能产生妖魔灾祸的苗头早早发现，予以击灭，以防再有相柳封印被人偷偷开启而诸派后知后觉的惨事发生……

“怎么叫后知后觉呢？”玉如笙听了，不服气道，“我听偃女族长说起，早在封印被破前两个时辰，百草谷冠月木便已察觉危险，向墨者发出警示，天罡星海部也派出了精锐前往封印地点察看……”

玄师陌妄言摇着羽扇，点头叹道：“冠月木确然神异。可惜，那破封之人手法实在高妙，甚乎可以说……熟极而流，冠月木能给百草谷两个时辰的时间，已是了不起之至，但面对那样的高人，这两个时辰的时间还是太短了……”

彗渊愤然：“犯下此等灭世恶行的祸首，至今身份未明，恐怕还躲在暗处，伺机而动……”

“因此，咱们若再处处被动，早晚落于人后。”曲青戈肃然接道，“据古书所记，魔族每次侵袭人间，现身地点均是诡异莫测，有迹可循处，皆与通灵古镜相关……”

不等蟒尊开口，赤乌长老宫啸已抢先笑道：“小曲盟主知道的不少。但你是否知晓，并非每面古镜都能与魔域相连，也不是每条通道，都能容强大魔族通过，而足以联通魔域与人界的通路，更不是仅仅只有镜面这一种而已呢？”

接着，宫啸便引经据典，从天玄教古籍中的各种记载，说到近年众仙家与流月城遗民的数次交流，将所谓古镜与魔域的关联分说了个明白。总之，当年流月城在受心魔侵袭后，百余年间，统共也只闯进了那一只，这倒不是其他魔族有多么礼貌谦让，而是人界的环境对许多魔物来讲并不十分适宜，正如凡人也难以在浊气遍地的地界、魔域生存下去一样。又且，多数镜子能够生成的空间通道相当有限，对比心魔更为强大的魔族来说，也并不容易通过——也就是说，能顺利前来人间作乱的，除了上古时黄帝与蚩尤间爆发的那一场涿鹿之战外，其余多是些法力低劣之辈，只要有一劫以上的仙人出手，便也不足为虑。

“可是……人间多数的镜子都过不来，你们那七曜古镜就也过不来？”曲青戈冷笑道，“据我所知，龙渊先祖安邑的制镜、铸剑技艺皆是冠绝天下，而那七曜古镜的规模大小，足够一条凶蛟盘绕其上……”

“你知道的，实在很多。”一副娃娃脸的赤乌长老也没有了笑容，他瞥了一眼始终尊口未开的蟒尊，才对曲青戈道，“我只能告诉你，天玄教的七曜古镜皆由历代圣女、角蛇长老与女娲凶蛟共同守护，其形制恢弘不假，但除了自身浊气颇重之外，从未见有什么妖魔鬼怪穿镜而来。即便是有，也顶多是一两道妖风魔影，有通晓神意的圣女与角蛇长老们在，连近在咫尺的忘忧谷教众都不曾受到惊扰。难道，小曲盟主连我的话也信不过了？”

“那倒不敢。”曲青戈敷衍道，“从前没有，现在就必定没有了么？谁还记得相柳首次现世是在上古时的哪一年间，咱们还不是照样见证了他的重新出世？再说，你们的前代圣女离世已有多年，新任圣女是谁，好像还没选出来吧……？”

这若有似无的轻佻口吻，旁人还未有反应，黎觞羽却已两手紧抓椅子扶手，平生头一回，凝眉注视着他的曲大哥。而曲青戈浑若未觉，接着又道：

“再加上前日说过的，今时不同往日，如今天玄教忘忧谷内，尚有两个寄身相的封印，它们与魔域通道相距如此之近，完全可能引来魔域中的魔物窥伺。一旦妖王与魔族聚首，还有谁敢说，自己一定有能耐对付？”

“那么你想怎样！”“啰啰嗦嗦，把你什么打算都亮出来吧！”

天玄教众位长老教卫已是愤愤不平，一时剑拔弩张起来。

就连一向对曲青戈颇加青眼的玉如笙，此时也恼红了俏丽的面庞，瞪着对面道：“拐弯抹角，不是大英雄所为。你直说罢，是不是将女娲娘娘托付的镜子当作是魔物看待，非得将它毁去了，才能甘心？”

“直接毁去倒也不必。”曲青戈却只是倨傲地点了点头：“只是这样天大的烫手山芋，你们天玄教捧了千百年，也该捧得累了。我们神一道天也是好意，为防患于未然，不如便让我们派驻弟子到忘忧谷，协助你们守卫古镜。倘若真有魔族越镜而来，无法料理，那时再谈将镜子销毁的事，也还不迟……”

这又是旧事重提，不论是协助守卫还是日后销毁，总不过是宣示着中原正统的神一道天，打定主意要插手南疆天玄教的事务了。因此这回蟒尊并不开口，只是嘿嘿冷笑，而黎觞羽自己也暗暗觉得，曲青戈对七曜古镜的“热心”似乎有些过分蹊跷了。

经过先前赤霞真人的提点，黎觞羽已经悟到，要解天玄教之痼疾，自己这个教主就不能再在教务上装聋作哑，可是面对这由曲大哥亲手抛过来的难题，他又不知该向着谁说话才好。

一旁的风清洛似是明白他心中为难，轻轻碰了碰他的肘弯，自己微笑着，向神一道天众人点头道：

“神一诸派与天玄诸部，南北源流本来不同，习俗想法不大一样也是难免。不过，咱们也不是不能求同存异啊，除开都感念着赤霞祖师之情不说，就说辰溪你们的潇湘榭，还有信奉神农的赤桑宫，虽然不属中原道统，但也是神一道天中的一员……嗯……我想，这定是因为曲盟主和神一同道曾助你们平息过不少祸患的缘故了。不过，天玄教僻居南疆千年，自己管自己也习惯了，忽然有朋友远道而来，将身上重担接过，这固然是好，但也不能操之过急，不如……便以十年为限，先请神一道天的朋友们帮忙做些小事，比方说……将总坛与一些南方都邑、宗门的道路修通，让双方徒众可以轻松地往来交流，没准一来二去，大家的想法就渐渐地接近了，又或者感应寄身相的阵法也完善了，那时，纵然你们不提，或许蟒尊长老自己便要上泰山去，问曲盟主该如何对付那剩下的几道寄身相呢。”

这几句话说得不仅和顺妥帖，而且提出方法也很切当，众仙家修行已久，平日里高来高去惯了，乍一听此等实干的办法，都很觉得新奇。尽管风清洛巧妙地避开了“七曜古镜”，只谈两教共同关心的“寄身相”，但也不失为一个折衷方案，因此不单是陌妄言、程君舞等一干人立时微笑点头，就连蟒尊的老脸上也褪去了一二分冷意。

接着众人便又一齐去看曲青戈的神色。

谁知，他还是不置可否。

身旁的辰溪见自家盟主总不说话，眨了眨眼睛，才笑着对风清洛道：“十年么……对仙家前辈们来讲不过是短短一瞬，但对有些人来说，一年两年就已是沧海桑田了。这一点，旁人不懂，大巫祝你不是最有体会了么？”

黎觞羽、风清洛俱是一怔。望着辰溪春水也似的双眸，黎觞羽猛然惊觉，对方看似在说风清洛受困忘忧谷，度日如年的窘境，实际上，又分明是替曲青戈讲出了他不便开口的真实意图——

松萝仙子坠入未知空间，曲青戈想尽无数方法找寻而不得，他二人所剩的夫妻缘分，岂不正是一两年而已！眼前便有一面通往魔域的七曜古镜，虽未必是毓卿所在世界，但以曲青戈的心性，怎能不拼力一试，又怎能等得到十年之久？那在千万人看来都是稳妥不过的方法，对他曲青戈来讲，却是最可憎不过的延宕！

“话虽如此……也须讲个‘欲速则不达’。”风清洛见黎觞羽面色发沉，却不知他心中所想，只好自己与辰溪软语解释道，“正如赤乌长老所言，在天玄教，除了娲皇亲自收服的上古凶蛟，通常只有历代圣女才被允许接近古镜，那也是因为她们掌握着克化浊气的秘法，还可以与凶蛟沟通。圣女若不在，就由少数几位德高望重的角蛇长老暂代，此外就连天玄教主，也不会随意靠近古镜和凶蛟，怕的就是一旦惹怒了凶蛟……”

“一旦惹怒了凶蛟，只怕邪魔们还未从镜子里过来，这忘忧谷就要先多一条遇神杀神的魔蛟了。”曲青戈说着又瞥了黎觞羽一眼，目中似有深意，接着又浅笑道，“那……不如便让区区在下一人，去找那位凶蛟大人商量商量？古镜如何，凶蛟如何，待我亲自看过，再……”

若在前日，黎觞羽早已忙不迭答应，但这时他忽然回想起，苏慕白在赤霞小筑中所说的话——

【曲土匪才是改变最多的人呢，只是他不像你，敢这样大大方方承认。】

不错，黎觞羽再也无法欺瞒自己，眼前的曲大哥分明就和从前大不一样了——

八百年前那一轮血月又在眼前摇晃，他仿佛又看见了，那个从“相柳”妖身里浴血而出的男子，那个自称是“曲青戈”，却将忘忧谷屠戮殆尽的邪魔。一种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恼怒的滋味，霎时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
鬼使神差间，年轻的天玄教主站起身子，脱口而出：

“曲盟主何时对七曜古镜如此感兴趣了？是不是因为你猜想它能通往‘魔域’，就以为它也能通往——那个有尊夫人所在的地方？什么同道情谊，什么人界安危，其实你都不曾放在心上……”

此言一出，众皆哗然。虽然大家都知道，曲盟主一直都在寻找打开空间裂隙的方法，但知道归知道，在两教会盟时将它当众点破，未免太也不留情面——毕竟神一道天素以“降妖伏魔，锄强扶弱”为旗帜，若是指责他们的盟主是为一己私欲才兴师动众，召开会盟，可就太违背中原仙家的行事准则了。因此，曲青戈面色微愕，继而转为煞白，身后的剑匣中也发出了一阵阵愤怒的剑鸣。神一道天四位长老亦各自站起了身来。

风清洛见势不妙，赶忙拦在曲青戈与黎觞羽之间，反身按住黎觞羽已经紧攥成拳的右手：“阿羽，怎么连你都不明白曲大哥了呢，从咱们初相识起，他一直……”

天玄教大巫祝一边说着，一边回头去瞧曲青戈的脸色，短短数年之前，正是在这太华山上，这个男人一力拦下了整个天玄教对他和黎觞羽的追捕，这才开启了他和他们所有人的这段缘分。这一刻，风清洛迫切地想对两个好友细说从前，想追忆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快乐与承诺，让他们放下眼前这一点点分歧……

但，正当那些属于“狄清洛”的画面从他的心头滚动到齿间，随之而来的更加汹涌的，是一股冷腻的、嗜血的、疯狂的冲动——

“延维锁心咒”的反噬发作了！

众目睽睽之下，一串串凶恶的蛇语，从刚刚还在温言细语的青年口中喷出，而他的脸、他的身躯也在一回身间，便扭曲成了丑陋蛇怪的模样。几乎没有半分停歇，劝慰众人的苦心就翻作了将一切“敌人”啮咬吞吃的冲动，只见那苍白的巨大蛇怪掉转血口，向神一道天盟主曲青戈呼啸而去。

“——该死的魔教！”曲青戈面不改色，一声冷哼，背后剑匣里已射出几道迅电，几乎同时，蟒尊和宫啸一齐动作，然曲青戈剑气之快，更胜鬼魅，以两人修为之高，仓促应变之下，竟还是比他慢了半分——

一柄青白剑锋，生生钉入了风清洛身后忽然现出的蛇尾，令他动弹不得，仰头痛叫起来。那是一种半人半蛇，形似野兽般的古怪声音。

腥臭的妖血四溅，染污了原本纤尘不染的地面。

“曲——曲青戈——！”黎觞羽万没想到，曲大哥竟会对清洛出手如此冷酷，一怒之下不及多言，双头长刀“泣血龙雀”已经出鞘，刀锋直指曲青戈的咽喉。

红色刀光闪过，神一道天的奉剑师彗渊大喝一声：“当心他们也是寄身相——！”与此同时，陌妄言的阴阳双剑、程君舞的“碧海尘生”杖、辰溪的“一蒿斑竹”笛也纷纷祭出，清光四起，那边厢天玄教的左右护法、长老教卫们也不遑多让，一片喝斥声中，早将各自的看家兵刃掣在了手里。

昔年泰山一战，天玄前代教主黎盛天、风宝华正是在最后时刻，摇身一变，成为被相柳寄身的庞大蛇怪，伤人无算，如今风清洛当众蛇化，妖气四溢，又在极近距离向着曲青戈率先发难，神一诸人不知内情，只道是寄身相卷土重来，纷纷备战。而天玄上下早已在曲青戈的无礼要求下忍耐多时，眼前又见他以奇快手法，重伤了自己的大巫祝，哪里还能再忍下去，一时间两边剑拔弩张，一场剧斗一触即发……

危急时刻，一道赤红剑气破空而来，将镇岳殿正门击得粉碎，其深深贯入大殿中央地面，令正要斗法的双方堪堪分开。

与此同时，苏慕白也御剑飞入，横剑一拦，正落在神一盟主身前，挟赤霞真人剑气之威，将曲青戈所有剑路封得滴水不漏。

“你干什么？”神一道天盟主冷冷问道。

“要你住手。”神光寥落的荒原剑仙低声应道，又向薜荔仙子略一点头，“给他疗伤。”

程君舞这时也醒过神来，赶忙召出独门法宝“寿仙珠”，为血流不止的风清洛治疗。但蟒尊呸地一声，吐出一道雷光，便将薜荔仙子的疗伤术法挡开，接着自己挥手施术，转眼便将风清洛身上的创口治愈，同时给他压制恶咒，不一时，就令他回复人形，只是虚弱得晕迷在地。

“他……这是怎么了？”玄师陌妄言也看了出来，风清洛身上的蛇化之症，与寄身相颇多不同，对己方的冲动行径自是大感歉意。但堂堂大巫祝当众蛇化，且明显身中某种阴毒无比的妖法，这情景实在太也古怪，语气中便不免多了些惊疑。

“用不着告诉你们。”黎觞羽略微冷静了下来，见是陌妄言发问，想起少年时在广成派九仙山道场做客的往事，这才勉强忍住了气，生硬道，“他……他中了解不开的恶咒，但与你们无关，同寄身相也没有半点干系。”

虽然程君舞、辰溪都对风清洛颇为关切，但眼看地下妖血斑斑，好友昏迷不醒，黎觞羽又再次抬眼瞪视曲青戈，见对方始终未对亲手重伤风清洛之事说些什么，反而一脸“果然如此”的傲慢神气，心中更是恼恨，自也不肯再对神一诸人多解释半句。

而天玄教这边，见自家教主难得的硬气，一干部众都觉痛快，纷纷大声应和起来。尽管他们中多一半人也不知风清洛蛇化的缘故，但南疆术法里玩蛇弄蛊的法门多了，偶尔出些岔子，也算不得什么，更不觉得风清洛适才袭击曲青戈的举动有哪里大不了——反正你也没受伤，被我们教主情急关心、喝斥两句，不过是自然之理。

如此一来，双方斗势虽止，却是各怀心事，很快不欢而散。

会谈彻底落空，次日，双方便整饬行装，向赤霞真人告辞过后，分头离开了太华山。

踏过山门不远，苏慕白便御剑追来，拦住了正待下山的天玄教主黎觞羽。

“小黎……”那双自重逢以来，便一直黯淡无光的眼睛，如今染上了更深的倦怠和悲伤，“对不起。”

黎觞羽嘴角微微一动，只绷着脸问：“曲大哥呢，他自己怎么不来？”

苏慕白语塞，他也说不清为什么，曾经最是豪爽宽和的好友，在当上盟主之后竟然变得如此狠厉，甚至不愿意来送一送同他们立过生死之约的挚友。

“也许……仙家修行，绝情弃欲，修为越高便越是冷面冷心。”

“是么？”黎觞羽在风雪中，站得像一截长长的枯木，“苏大哥，你最了解他，你觉得他是那种被无情道改变的人吗？”

苏慕白睫羽一颤，脸色变得更白了。不知怎么，他想起了那年自己执意退出神一道天、只身去为师尊守墓的往事，那时的曲青戈曾恳求自己留下，在蓬玄洞天助他一臂之力，而自己最终漠然离去时，他眼中的神采又是何等的无望——

“又或许，唯有至为深情之人，才可以真正无情……”

自闻听师尊死讯之后，苏慕白本以为，自己余生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生出半分悲喜，但此次收到好友召集会盟的消息，他还是为之走出了石墓；而在看到友人判若两人、旧谊难再维的一幕幕，他本该枯井无波的心里，竟涌起一种比师尊离世时更为深重的悔憾自责……

面对黎觞羽的发问，他突然惊觉，有一件事，是他本可以去把握、去改变，但却已亲手将它错失了的。

“苏大哥，对我，你可以诚实一点。”黎觞羽苦涩道，“来不及了，是吗？”

苏慕白深吸一口气：“……对不起。曲土匪他……寻找毓卿一事数年未有进展，可能……让他变得有些焦躁了。”

天玄教主点了点头。接着，他拱手辞别了旧友，一回身，向等在山道上的天玄众人大声道：“启程——回忘忧谷。”

他曾经决意，要一个人走完这条下山的路。如今，他真的这样走去了。

在这期间，大巫祝风清洛一直安静地，跟在他的身后。

一行人返回忘忧谷，安顿好风清洛，黎觞羽心情烦闷，在向蟒尊及众角蛇长老请示过后，独自来到了禁地深处的七曜古镜之前。

当时在会盟现场，风清洛所言不假，因这面古镜年久通灵，似可通往魔域，又有性情残暴的凶蛟看守，所以天玄教中除圣女之外，通常不会有人靠近这里。就连历代教主，往往也是在大型的祭祀法会，或是自己的退位仪式上——那时，他们会被自己的妻子兼圣女亲手喂给凶蛟——才会来到这个地方。

近年因他母亲过世，巡视禁地、安抚凶蛟之责由蟒尊及角蛇诸长老轮番代行，其实日渐吃力，有时连在三圣殿内，也能听到凶蛟在睡梦中躁动不安的低吟。忘忧谷内因此流言频生，不少人都害怕，若是再不选出新任圣女，或是将前代教主黎盛天喂给凶蛟吃掉，只怕凶蛟一怒醒转，在忘忧谷内外虐杀取乐的大祸便又要重演了。

然而，多数教众并不知道，前代教主并非是蟒尊对外宣布的那样“伤重退位”，而是变成了妖王相柳的一件寄身容器。从前黎觞羽无心教务，连让不让凶蛟吃掉自己父亲的大事，也一律丢给蟒尊定夺，可这回细听蟒尊在寄身相处置上的种种思量，再加上——那个“相柳”与凶蛟的边酣战边叙旧的怪异梦境，让他恍然惊觉，对寄身相·黎盛天的处理务必万分仔细，若是让凶蛟借吃掉父亲的机会，成为了那道寄身相新的容器——

一条被相柳附体的凶蛟，将会是他、是南疆各部所有人，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。

既然不能用父亲的血肉安抚凶蛟，那就只有……尽快选出新一任的圣女，一个能够上通神意、下安凶蛟之心的女孩。

像他的母亲风晦如一样——

站在森然空寂的禁地深处，黎觞羽发觉，在他儿时的记忆中，他的母亲，前代圣女风晦如总是恪尽职守，常来古镜附近巡视，而他的父亲黎盛天，则一次也没有私下到这里来过。

不错，凡他母亲职责所在、常常出现的地方，他父亲总是能避则避，敬而远之的。这其中不仅有禁地这样按教规不得靠近的地方，也包括了他和他娘日常居处的石屋。

黎觞羽用力抬起头，努力忽略双眼里骤然泛起的酸涩，望向那面微微逸出浊气的铜镜镜面。

他不禁自问，为何受困忘忧谷的这三四年来，自己竟连一次都没想到，七曜古镜对于曲大哥所可能具有的意义呢——？

为何他一旦看出曲大哥用尽心思，设法深入忘忧谷，并非是为了救自己和清洛脱困，而只是为了通过七曜古镜去找毓卿姐姐，便会觉得那么愤慨，仿佛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欺骗？尽管，他并不认为，七曜古镜所能通往的“魔域”，与松萝仙子所坠入的“未知空间”便是同一个地方，但假如，曲大哥只是希望能多一个找到毓卿姐姐的方法，那为何自己没有像之前那样欣然同意，反而却是出言阻挠了呢？

他进而又想，如果曲大哥不是在大庭广众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，而是私下找到自己，请自己帮他潜入禁地、一探古镜底细，自己是不是就一定会站在他这边了？他能在忘忧谷里找到其他帮忙打探禁地虚实的“朋友”，却避开了自己，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即便在别的事上对他言听计从，甚至连屠戮角蛇族的建议也会心动，却不愿在助他寻回妻子的事上破例冒险？

这一天，对着这面千年古镜，黎觞羽好像第一次照见了自己的真心——

——自己的父亲，从没想过来这里探望母亲，可是曲大哥，却宁可得罪天下同道，也要抓住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，只为能从这里，去见他的妻子一面。

——原来，他一直在嫉妒着曾毓卿，嫉妒她生来便有着自己和娘亲所不能拥有的好运。

在一阵阵袭来的深深懊恼和自我厌弃之中，黎觞羽突然意识到，一直以来，自己对曲青戈的信任依赖，都远超出了“朋友”二字的范畴。

从小，他的父亲黎盛天待他冷漠疏离，老师蟒尊对他则是既尊宠而又严厉，在他内心深处，实在是把曲青戈当成了比他父亲黎盛天和老师蟒尊更好的、更值得亲近依赖的长辈。

而当这样一个人，一个被他擅自拿来替代了“父亲”位置的兄长，要踏着他母亲风晦如毕生守护着的使命，去追寻他心中胜过世间众生的挚爱时，他所感受到的，是他自小便熟悉了的、被他的亲生父亲漠视着敷衍着的，那种痛楚、不甘和愤怒。

更重要的是……

假如让他眼睁睁看着如父如兄的曲大哥，沿着七曜古镜去往另一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，那时的他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？

正在黎觞羽陷入无尽的自责自悔时，又有两人进入了禁地，来至自己身后。

是角蛇长老呙璇，手边还带着个小小的女童。

黎觞羽知道呙璇，她是上一批圣女的候选人之一，后因资质稍欠，他自己又抵死不愿，便在成年后与其他候选人一起被分配去做了新的教职。近一两年，呙璇一面辅助她的胞兄呙聿，从事圣女缺位时的禁地巡守，一面担当着新一批圣女候选人的教习巫祝。黎觞羽对这两件事都毫无兴趣，因此几乎也不与呙璇见面说话。

这时，这位沉静俏丽的角蛇姑娘牵着那个幼小女童，来到教主面前，行礼道：“蟒尊大人命我带新晋圣女候选人凤无梦，前来参见教主。”

“我没说要见。”

“蟒尊大人说了，教主难得主动要求来巡视禁地和古镜，便是将教主和圣女要担负的责任放在了心上，这是个好的开始。”呙璇知道他的脾气，应答如流。

“那也用不着来这儿，这里浊气重，附近还有凶蛟……”

呙璇面上现出一丝微笑：“这是未来的圣女，按照炼法使和蟒尊大人的意见，应当让她及早习练克化浊气的秘法，也要尽快与凶蛟熟识。教主知道的，能否对古镜浊气和凶蛟大人适应良好，是成为圣女的重要条件。”

“可她还这么小！”黎觞羽愤然道，“你们这回又关了几个女孩？！”

“只她一个。”

黎觞羽微微一愣。

呙璇笑意更深，向那女童和黎觞羽一同行了个女娲礼：“这位凤无梦，是晦如大人之后最优秀的候选人，资质远超迄今待选的众多少女。蟒尊大人令我转告教主，只要她年满十六岁，就会被正式立为天玄教圣女——不过，依照我与阿笙还有许多人的眼光，她现在就已经是了。”

正说着，那小小的女孩儿轻抬小手，松松地摇了两摇，不知是在向黎觞羽打招呼，还是在叫呙璇免礼。但就在那时，黎觞羽只觉背后的铜镜上滑过一道清光，紧接着自己面上似有清风一荡，自深入禁地以来感受到的压抑、沉重、闭塞之感，都为之一扫而空。

是历代圣女秘传的，克化浊气之法，如此这般的运转自如，黎觞羽从前只在娘亲风晦如的手上见过。

但还不仅如此，那女孩忽然开口，对着黎觞羽背后的茫茫虚空说道：“阿蛟，别慌，是我来了。”

几乎就在一瞬间，黎觞羽感觉到了，来自自己身后那片黑暗里的重压骤然减轻了，那是凶蛟——哪怕尚处于睡梦之中，但对所有靠近古镜的活物，它都会发出无比慑人的杀机与敌意。

那孩子，她刚才是在对梦境中的凶蛟说话？！而凶蛟，居然也真的回应了她……

怀着难以形容的震惊，黎觞羽顺着呙璇的视线看去——

那是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，长得像瓷娃娃一样剔透可爱，一双浅金色明眸，让黎觞羽联想起阳光下光洁明澈的铜镜。但当她的目光迎向黎觞羽时，其中全无一般孩童见到生人的羞怯，更无普通教众参见教主大人的敬畏，在她那小小的面庞上，竟然什么情绪都没有，无喜更无忧，无爱亦无怖。

她叫无梦。

黎觞羽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，接着又是一阵寒意，从脊椎直窜上后脑。

【……总有一天，她会把我喂给那头凶蛟……】

恍惚中，黎觞羽听见自己的声音森森响起：“……滚。回去告诉蟒尊，我绝不会要什么圣女。”

从禁地快步离开时，黎觞羽的心里已经越来越明白了——

他必须要成为真正的天玄教主。

不是那个虚占着“教主”的名位，却整日埋头于术法典籍之中的浅薄少年，不是那个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拱手让给蟒尊，自己却连走出忘忧谷一步都难做到的无能之辈——他不能在曲大哥最艰难的时候倾听他的心声、给那不为世人所容的心愿提供一点不算很过分的方便，他不能给风清洛自由，让他随自己的心意而活，甚至，也不能保护一个本该在家与亲人欢闹嬉笑的小小女孩。

他不要再做一个将希望与欢欣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小男孩——他一定会成为真正的天玄教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