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第一次惨淡收场的太华山会盟后，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七八年。

这些年里，神一道天和天玄教又有过几次会面，有时是在太华观，也有时在终南山宗圣宫，或是在秦陵之盟的大本营——商谷洞天里的步云洲。

这里头倒不是没有好事，譬如风清洛给东南、西南多处道路险峻之处修路造桥的提议，便经由这样的南北交流，辗转传递给了当今圣上。皇帝对此大力支持，因此连年以来花在南境边险地带的钱帛人力，真是如同流水一般。还有好些南方大族子弟，随着南北交流的增多，开始时兴起去往长安洛阳旅居，或游学应考，或经商访友，甚至拜入道门求仙的也大有人在，不知不觉，自相柳水患之后一片狼藉的大地又一年年的热闹了起来。

但不论怎样商议，关于两道寄身相封印和最关键的七曜古镜该当如何处置，两教非但没有达成一致，相反，因之产生的争执和裂痕竟有愈演愈烈之势：

这神一道天本是由众多中原门派共同组建的仙盟，其盟下诸派的行事准则，本来有些不大一致，譬如近来风头颇盛的神霄御雷宗，手握一门极强横霸道的引劫雷法，见两教始终争议不决，竟然建议由他们引来天劫雷火，直接将七曜古镜和两道寄身相一道劈成焦炭，如此方能永绝后患；这在天玄教听来，无异于奇耻大辱，尤其是在教内威权依旧的老顽固蟒尊，当场便没有二话，张口喷出一道金雷，将那御雷宗的掌门师伯一只手打得焦黑，眨眼间废去了一位在修仙界名声不弱的雷法高手。

事后，天玄教要求神一道天降下盟主令，将此妄语之辈逐出仙盟。然而曲青戈仗着自己在修仙界声望日高，并不十分理会，反以“蟒尊长老本领通天，已亲手替贵教报了一言之仇”为由，对神霄御雷宗只是罚酒三杯，还嘱咐丹霞派给负伤的御雷宗长老送去了无数疗伤灵宝。

天玄教为此大为光火，对曲青戈和神一道天的猜忌也甚嚣尘上，尽管教主黎觞羽凭借对曲青戈的了解，认为其本心绝非是要毁去镜子和寄身相，但情势如此，他这个教主也不可能改变所有人的想法。

何况黎觞羽心里知道，这场争议的根本，还是因为七曜古镜乃是天玄教的立教根基，不容外人稍有置喙，而对寄身相采取封印之法，又与上古时女娲传下的行事准则一脉相承，难以为羲皇门徒的几句闲言而改弦更张。

——一旦改了，那“我们”也就成为了“他们”，天玄教也就变成了神一道天——甚至是神一道天下属的一座南疆分坛而已。

所以现在的黎觞羽，已不会如年少时那样，为了个人私交而一味应和神一道天，相反还给外界留下了“深沉威严”、不好说话的印象，而在各部教众的眼里，他这样也就越来越像一个可靠可信的天玄教主。

而随着他在教内的地位越来越稳固、“请教主总揽教务”的呼声越来越高，黎觞羽内心也渐渐明白，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，已经成为神一盟主的曲青戈，再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曲大哥，也再不会将他当成是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照拂的“小黎”了。

甚至连苏慕白，除去第一次的太华山之会，便再没有出现在老朋友们的面前。

如今，黎觞羽已经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随时出入忘忧谷，甚至能够派遣心腹，设法探查古镜中的空间通道究竟通往何方，但他知道，既然他已经做了真正的天玄教主，那与他相隔南北的神一盟主便再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相信，就允诺，就与他无话不谈了。

——那些十二岁的黎觞羽所拥有的东西，成为了教主的黎觞羽已决意将之舍弃。

偶尔午夜梦回，黎觞羽也会扪心自问，他和曲青戈之间究竟是谁先开始改变，又是谁被时势和光阴改变得更多一些？

面对这个疑问，曲青戈最终是用一场最为血腥扭曲的噩梦回答了他。

此役，修仙界称之为，忘忧谷之战。

当时，黎觞羽、风清洛致信曲青戈，邀他往太华山故地重游，随后便要在步云洲再次会盟。此时距两教上次会盟又近有两年之久，黎觞羽在教内的人望已比蟒尊不遑多让，因此颇盼望这回见面能谈出些不一样的结果。

虽然不巧得很，曲青戈恰在那时赶赴海外极东之地，剿灭一场刚刚爆发的妖乱，因而错过了三人的太华之会，但为表达对老友重聚的重视，他还是吩咐弟子们准备了许多礼物，一齐送往太华观和步云洲。仅从长安国色庄购置的时新牡丹花一项，就有大几十种，经仙法加持后常开不败，摆在了步云洲千叶莲台周围的复道上下，真是修仙界难得一见的富丽繁盛。

那次在步云洲召开的两教盛会，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融洽：曲青戈因往东境除妖，在会盟进行到一半时才得胜归来，此时神一道天已由陌妄言、程君舞主持参会，与天玄教诸长老都相谈甚欢；蟒尊虽也在场，但事先得了教主黎觞羽严令，不得擅言生事，因此会场气氛始终算得上愉快。一番恳谈之后，双方终于达成共识，七曜古镜之事暂且不去讨论，此次步云洲会面难得，双方应尽快交换各自新研制出的几道法术，以便更好地搜寻寄身相的下落。

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大胜，到会后的曲青戈神采翩飞，亲自为众人详解了辨别寄身相与寻常妖物的种种心得，其中想法与宫啸、风清洛近年研究不谋而合，甚至还有些走在了前面，令正在完善寄身相感应阵法的宫啸颇得启发。

最后，曲青戈还拿出了神一道天最新炼成的法宝“沥泉令”，其非金非银，光华四溢，且只会对相柳独有的岐蛇气息产生呼应，不易受其它妖魔气息混淆，实在神异无比。此物一现，连天玄一方都忍不住击掌赞叹，除了蟒尊尚且板着脸外，其他人都痛快承认，神一道天联合中原诸派之长，在法术研究方面确有非常之能，今后将寻找寄身相的大任交由他们主导，也未为不可。

借此机会，大巫祝风清洛适时提出，待此次会盟之后，便邀请盟主曲青戈往忘忧谷拜访。倘若“沥泉令”在黎盛天、风宝华的封印前，也有相柳尸身上的同样反应，那就可以肯定，这件法宝已是大功告成，以后便要集南北众家之力多多炼制，最好双方弟子人手一件，方能广布网罗，尽快将隐匿各地的寄身相踪迹找到。

这个提议自然也是黎觞羽的意思，两人在教内经营数年，终于找到这个让双方通力协作的名头，在场的天玄教诸长老也都没有反对。

终于将一件大事谈妥，曲青戈、黎觞羽都是久违的兴致高昂，二人携手并肩，一道从瑶天殿缓步走出。到得殿外，正见到千叶莲台正中的那朵“无生白莲”，在一丛丛牡丹拥簇之下静静开合，繁华热闹中又有仙气渺渺，怎不让人心旷神怡。

这时，走在后面的风清洛与程君舞打听起了诸位旧识，其中就问到潇湘榭辰溪，听闻他近来在中原各地降妖众多，声名鹊起，却并未像之前几次会盟时那样，追随在曲盟主身边，不知是受何要事牵绊。

程君舞听这一问，竟是且喜且忧，对风清洛笑道：“说起这事，辰溪那四位师姐啊，还差点闯进长安城里大闹了一场。唉，怪就怪那太华逸虚，非要邀请辰溪与他同往东海，参加什么同道的斩缘法会。可巧就遇上了辰溪命里的一个劫数，不久就同那人结了参商锁，一道游历修行去了。从此呀，不管是泰山总坛的封印加持，还是咱们神一同道聚会论道，他多半是缺席不到，就连曲盟主的盟主令，也难召得他露面一回。”

风清洛同黎觞羽少年之时，都经历过苏慕白闹着和广成派火头鳌叔结参商锁的荒唐事，对这门法术不说是心有余悸，也算得上敬而远之。此时听薜荔仙子语焉不详，便知道其中定有术法催动、性情大变的故事，因此以辰溪素日为人，才会连事关两教未来的大会都不来参加。

“如此说来，与他结缘的那一位，怕不是什么同道中人了罢……”风清洛浅笑蹙眉道。

“这就更是惭愧了，曲盟主他，看在辰溪还有自己那公主徒儿的面上，已将那人还有他们一派都纳在了神一道天名下……”薜荔仙子引着天玄教大巫祝，飘然走下瑶天殿前的长阶，恰逢有一道凉风拂面，便随口吟道：

“娥皇庙前春皇水，东风抽动孽龙尾……”

一句未完，忽听蟒尊在众人头顶炸开一声大喝：

“禁地有变——凶蛟惊醒了，教主，速回忘忧谷！！！”

遭逢此等惊天剧变，天玄教众人自然立刻动身，返转忘忧谷；神一道天也在曲青戈指挥下，点选一众精锐，随之同往镇压凶蛟。毕竟是性命攸关，曲青戈与神一众人的修为本领又早已得到天玄上下认可，因而两方齐心合力，全速赶回，一时也没有二话。

路上细听前去禁地巡查的呙璇传讯，说原本正在沉眠中的凶蛟忽然苏醒发狂，随后蹿上高空，大杀四方，不仅是忘忧谷，连周边的教众百姓都被发了狂性的凶蛟一番屠戮扫荡，所过之处犹如人间炼狱。眼下，呙璇与自己的兄长、角蛇族大长老呙聿正在合力牵制凶蛟，但恐怕支撑不了多久。

众人赶回忘忧谷时，得众教卫报告，因有呙聿兄妹牵制，凶蛟暂时回到了禁地入口附近，但也只是一时而已，待它与呙聿二人玩得够了，必会再往谷外肆意屠戮。且经它一场大闹，谷内死伤已是惨重，往日封禁在各处的妖兽、灵怪皆受凶蛟煞气所感，纷纷暴起伤人，整座忘忧谷已是乱作了一团。

听到这里，赤乌长老宫啸率先行动，带领自己座下巫祝四散入谷，决定先将大局稳定下来。

“那两道寄身相封印呢！”蟒尊又问。

“封印……封印好像……因为凶蛟也有些受损……”

“什么好像！你敢有所隐瞒，就按教规大刑伺候！”

涉事教卫已是软倒跪下：“蟒尊大人饶命！咱们……咱们的人在凶蛟爪下已死伤太多，实在不清楚封印是如何松动的，等、等凶蛟被引走，咱们增援赶到时，老教主和宝华公子的封印已经……溃散了……”

蟒尊一听，二话不说，自己化出角蛇原形，便朝禁地方向飞遁而去。

黎觞羽亦是身上发冷，但还勉强保持住了镇定，下令众人，全力封锁角蛇村与禁地，务必以凶蛟所在处为中心，布下层层防御，最要紧是不能让它再飞出去，伤害周边的百姓。

“曲盟主，忘忧谷外的第二道防线，就拜托你们了。不管是凶蛟还是别的作乱妖兽，谁要趁乱出谷伤人，你们格杀勿论！”

曲青戈双眉紧锁：“那寄身相呢？”

“我不会让他俩逃出来的！”黎觞羽展袖抽刀，厉声道，“大巫祝、左右护法还有玉如笙跟我走，咱们去截住那两道寄身相——不管是人是妖，他们都必须给我烂在这座忘忧谷内！”

话音落下，黎觞羽等人便一道施法飞离，其余天玄教众也各自领命而去。

曲青戈远远望着友人离去的身影，目中光华闪烁不定。

话说天玄众人远去之后，神一道天原地结阵，先将出谷的各条通路封了个严实，接着，奉剑师彗渊整顿好赶来助阵的各派弟子，等待盟主的下一步吩咐。

恰在此时，谷中远远传来一声妖吼，地动山摇，诡异非常，令众仙家都感觉心悸。曲青戈从怀中掏出一枚“沥泉令”，见其嗡嗡鸣动，光照四野，分明是对那只妖物有了反应。

“盟主！这是……！”诸人虽知“沥泉令”之能，却也只在相柳尸块附近，才见过它有此种异象，当下都觉骇然。

“寄身相。”曲青戈的脸上，慢慢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，“它，醒了。”

这时，神霄御雷宗的长老玉晨君率众雷法弟子赶到，曲青戈向他们点了点头：“诸君已在泰山见识过寄身相之能，此番再遇，万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
程君舞一愣：“盟主的意思是，咱们也一道入谷……？但黎教主不是让咱们……”

彗渊召出自己的剑匣，决然道：“来都来了，哪有在这空等的道理？你也看见‘沥泉令’的反应了，隔着这么远，那寄身相的妖力都如此骇人，等它俩闯到近前，只怕谷里拦阻的天玄教众都已被它杀绝了！那时……怕是咱们也会被各个击破！”

曲青戈点头，一挥手道：“咱们兵分两路，我去探查寄身相所在，其余人确认忘忧谷其他受损情况，速来与我汇合！”

陌妄言略有犹疑：“但……忘忧谷不比其它地方，定有天玄教精锐机关、护卫在各处把守，咱们没有他们教主手令，贸然进去，恐怕引起误会……”

但神霄派众弟子已经慨然应诺：“我等日夜参悟神霄九雷剑阵，今日愿追随盟主左右，以作乱寄身相试剑证道！”

陌妄言略一沉吟，便也不再劝阻。他知道这门融合了九天雷法与御剑之术的最强杀阵，乃是神一道天合众仙家之力，才创出的镇派之法，专门用以对付相柳分身而成的九道寄身相，目前还只有神霄派的精锐弟子才能掌握。但因找不到其它寄身相下落，所以这门剑阵到底有多大威力，是不是真能如预想般将寄身相毙于剑下，也还难有实证，而眼下，正有一个绝佳机会摆在面前——人族修仙者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杀伤上古妖王的分身，今后在寄身相问题上究竟是攻还是守，终须在今天拔剑一试！

薜荔仙子也在同一时刻想到了此节，两相权衡，终是握紧了手中法杖道：“……那我便与奉剑师一道前行，曲盟主，玉晨君，万事当心。”

曲青戈略微颔首：“神一道天弟子——出发！”

历经九死一生，总算将凶蛟引回禁地入口处，角蛇姑娘呙璇累得跪伏在地，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。好在这时，远远望见蟒尊那金色的蛇影即将飞到，又接到自己好姐妹玉如笙送来传音，说不仅教主大巫祝他们都已回谷，而且，神一盟主曲青戈也带着众多高手前来助战。

“阿笙你说真的？他……他也一道来了？”

玉如笙不禁失笑：“险些小命不保了，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？”

两人都知道，呙璇向来关心的那个“他”是谁——便是泰山之战时，曾飞剑救过她俩一命的曲青戈。

呙璇赧然一笑，正要起身再将凶蛟引回，忽觉脚下接连传来两番灵力轰震——对此地禁制无比熟悉的角蛇姑娘知道，那是黎盛天与风宝华这两道寄身相，正在尝试越过禁地最外围的结界。

“他们动作怎么这么快！”呙璇慌道，本拟先将最为致命的凶蛟引回禁地深处，再回头去加固寄身相封印，谁知他俩竟似得了什么使命一般，甫一苏醒，便不约而同地向着谷外狂奔而去。

几乎就在同时，负责谷口布防的偃女族人也传来了消息：神一道天曲青戈率领一众雷法剑修，闯过偃甲机关布下的防线，一路杀入谷中，眼下已经不知所踪。

呙聿怒道：“那些牛鼻子定是来抢咱们的寄身相的！阿璇，蟒尊大人就快到了，你随同大人在此稳住凶蛟，我去拦住那两道寄身相……”

“不！他……他不是冲寄身相来的……他真正想要的是……”呙璇面色惨白，却说不清那个“他”指的是谁，只是不要命地跳起身来，冲着空中盘旋的青黑蛟龙疯狂舞动双手，“凶蛟大人——快跟我回禁地深处去——快！有敌人冲着女娲娘娘的古镜来了！咱们快回到古镜那里去！”

黎、风等人入谷后，得知黎盛天与风宝华确已破印而出，便腾至空中，全力搜索那两条寄身相的去向。很快，在三圣殿主殿附近，他们发现了正在挥动蛇臂，与众多天玄弟子斗作一团的寄身相·风宝华。

两人对视一眼，双双飞掠而下，一前一后，密切配合，很快将试图往谷口冲去的风宝华截住，又在左右护法一番艰难助战之下，将已经妖化为相柳傀儡的前代大巫祝，渐渐逼回了三圣殿一侧无人的偏殿之内。

寄身相共有九道，按照蟒尊的猜想，它们每人身上都有上古妖王的一部分异能，性情行事也不大一样。眼前的风宝华，形容妖冶，蛇臂修长，又继承了相柳原身上的千百种毒液，极难对付，但好在尚且存有一两分神智，遇到拦截便即后退，看来本性还不算太过凶残。

“我……嘶嘶……不姓风……”

听着他不断发出的蛇语呢喃，大巫祝风清洛高举法杖，语气却有些不忍：“他，他还记得自己是谁……他还记得自己想要离开这里……”

黎觞羽明白，风清洛这是物伤其类，心下更如刀割一般，手中刀风一慢，包围圈便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破绽。

“教主你们小心！”右护法急道，冲上来想补上被黎风二人闪开的缺口，手中兵刃，则将教主和大巫祝牢牢护在法术之后。

但寄身相·风宝华却并未趁机向黎风二人发出猛攻，只是连连喷出毒液，想给自己荡开一片安全的逃生路线。但就在这时，一阵妖异剑雨穿堂而过，将那毒泷绿水片片销尽，接着，飞剑主人抢在众人头里，落在了风宝华身前。

——是神一道天盟主曲青戈，但他孤身一人，身后并无一个弟子追随。

此时的风清洛早已不是当年的捣蛋小子，其体质经“延维锁心咒”改造后，于天玄术法的适应程度常人难及，尤其擅长那些素由历代大巫祝主持的封禁仪式。他见曲青戈与寄身相·风宝华距离如此之近，情急关心，嘴上虽然还在不断劝慰风宝华回头，手中法杖却已是高高举起，随时准备将发狂的前代大巫祝关回他的封印里去。

然而，曲青戈却只平静地回头，瞥了正待施法的风清洛一眼，口唇张合，嘶嘶着说了句什么。

那是怎样的一眼啊——眼神交汇之间，风清洛浑身的血液都似冷凝住了一般——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恶意与轻蔑的目光。

与眼前的“曲青戈”相比，甚至连地牢中的蟒尊，都能称得上亲切慈祥。

站位稍远的黎觞羽并未听清曲青戈说了些什么，也不明白风清洛为何迟迟没有发动封印术，正要催促，忽觉寄身相·风宝华身上妖力暴涨，蛇臂高举，咆哮一声就向风清洛扑了过去。

——就像是感应到了“曲青戈”的想法，或者，听从他的命令一般。

风清洛法杖连挥，一道道咒言从他口中流水似的吐出，但前代大巫祝风宝华在天玄术法上更为精熟，一套“蛇灵祭巫咒”与相柳毒液融合，将他的继任者压得几乎喘不过气；好在同时，黎觞羽已是扬刀迎上，左右护法也从惊愕中醒过神来，众人合力，总算将风宝华不断掀起的毒浪拦了下来。

看着众人与风宝华战在一处，曲青戈居然好整以暇，退向殿外，还轻轻啧了一声：“一气来了这么多人，真扫咱俩的兴……罢了，风宝华，就当你最后一次替你那位‘挚交’挡了灾吧，这自由的滋味，想你今生是品尝不到了。”

说罢，曲青戈旋身而去，留下众人在三圣殿里与风宝华继续缠斗。

见曲青戈径自抽身而去，黎、风二人都觉不妙，却还没有想到那最阴毒残忍的一种可能。

又经过一阵辛苦混战，黎觞羽总算勉强抽出身来，将封印风宝华的要任交给风清洛和左右护法，自己按下几乎要炸裂一般的心跳，全速向曲青戈御剑遁走的方向追去。

在他飞去的方向……那熟悉的气息是……是天玄教的另外一道寄身相。

黎觞羽的父亲，九代教主黎盛天。

神霄御雷宗的大弟子玄卿领着一众引雷高手，总算追上了盟主曲青戈的脚步，来到了忘忧谷内的后土祭台。

打从入谷伊始，其他长老们便散去各处，帮忙救援被凶蛟残杀后的教众百姓，而他们这一批掌握着“神霄九雷剑阵”的弟子，便遥遥追着盟主曲青戈的背影，一路疾行，设法找到并拦截两道出逃的寄身相。

一路上，他们眼见的是趁乱脱逃、肆虐一方的强大妖兽，不受控制、倒戈相向的偃甲护卫，在对天玄教奇诡本领啧啧称奇的同时，也不免对他们所谓的“防卫手段”更加不以为然。毕竟，两教争议多年，反复讨论的便是单靠天玄一家，能否保证寄身相与凶蛟、古镜长久无事，而眼前亲见的一幕幕惨景，无疑在向世人昭告着——曲盟主一直以来对他们的担心并没有错，两个寄身相再加一条凶蛟，实在太过危险，假若今天他们没有赶来相助，任由那三尊凶神合力一处，只怕天玄上下死伤泰半不说，还得靠女娲、神农、后土降世，才能收拾得了这般局面。

眼前，他们的盟主已将一头四手伏地、长舌拖出的蛇怪堵在了后土祭台之上。曾参与过泰山相柳之役的长老玉晨君一眼认出，此妖便是相柳分出的九道寄身相之一，天玄教前代教主黎盛天。

“好险，差一步就让他得逞了！”

“早料到天玄教教内相护，不敢对自家教主下狠手封印——真是愚蠢！”

众弟子一边议论，一边布下了新创的“神霄九雷剑阵”。首次对寄身相实战，大家心中都有些不安，但一想到立于阵眼核心处的正是他们的盟主曲青戈，紧张的感觉便都消散了不少。

而刚从寄身相·风宝华面前转战至此的曲青戈，对着已经人形尽失的天玄前代教主，竟是扬起了一个兴奋到颤抖的笑容：

“黎盛天，今天你我只能有一个人离开这里。”

“没错，妖王只有一个……”黎盛天也嗅到了对方身上，来自自己挚友的气息，伸出舌头贪婪地回应道，“更强的那一个。”

那时，一旁布阵的神一弟子还不明白，这不是堂皇正道准备诛灭妖邪前的对话，而是两个各自继承了相柳一份神魂的同类，正在以性命为赌注，竞争那独一无二的、重回巅峰的“妖王”之名。

忘忧谷，后土祭台。

神一道天众弟子舍生忘死，几番拼力苦战，在无数道友不幸陨落之后，终于帮“曲青戈”争得了一击致胜的机会——

只见这位年轻盟主道袍鼓荡，身形如电，一招便制住了在雷法剑阵下损耗不轻的前代教主黎盛天。

然而，众人还来不及喝彩，便见到曲、黎两人双双化出蛇怪形状，相互交缠在一起，并且各自咬住了对方的身体要害，不知是在生死搏杀，还是在完成某种更加邪恶的仪式。

当黎觞羽带着玉如笙等人一路追来时，眼前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邪异恐怖到极点的图景。那本来准备斩向“敌人”、援护“曲大哥”的长刀，就这么怔愣着停在了半空。

“盟主、盟主怎么了？”

“那是什么东西！”

“又、又有一条寄身相？”

神一弟子们惊声连连，身后的天玄教众也在发声大喊，而玉如笙更是气得双目发红，连嗓子都尽哑了：

“姓曲的，你……阿璇真是错看了你！还以为你只是为了你夫人，才想找咱们借用古镜，谁知你……你还……寄身相！！”

的确，眼前的“曲青戈”，已然完全异变成了一个新的寄身相——与天玄教的黎盛天、风宝华不同，寄身相·曲青戈保留了更多人类的眉眼容貌，甚至还能如常使用他的剑匣“苍生”，但假如他全力释放妖气的话，也能在瞬息之间变成同黎盛天一样强大的异种蛇怪。

很久以后，黎觞羽才得到确证，其实早在泰山决战的那一天起，曲青戈就和他的父亲一样，变成了相柳的容器。而当时的他还不知道，原来从很久很久以前，这个世间就只有寄身相，而没有曲青戈了。

那时，黎觞羽茫然看向那两条抵死交缠在一起的寄身相，两人都已变作完全的蛇怪之形，这让他几乎无法分辨，哪个是他父亲黎盛天，哪个又是他的大哥曲青戈。

唯有他的“泣血龙雀”，正在掌心灼热发烫——

有一瞬间，黎觞羽以为自己无法挥出那一刀，因为他眼前所见的，仍然是那个用一只手任意出剑、笑着指点自己刀法的青年——但下一刻，他就清楚地看到，自己的长刀，已经冷静平稳地将其中一只蛇怪对穿而过。

而在他真正挥出那属于天玄教主的一刀时，他还不知道，自己的生父和大哥——谁才是那个在他刀下活下来的人。

突然，他感到自己的刀刃一轻，定睛一看，被挑在刀尖的只剩一张空落落的蛇皮——这条寄身相竟已被另一条活活吸干了精血，变成了对方的食粮和养料。

那最后剩下的蛇皮在风中迅速石化，很快化作了一把灰土，倏忽间消散不见。

两条寄身相，黎盛天和曲青戈，合二为一了。

“这就是妖王相柳的力量，哈哈哈哈……”

一串熟悉又陌生的长笑在身前极近处响起，近得黎觞羽好像能听清对方胸膛内的轰鸣。玉如笙在身后大叫着让他退后，自己却被骤然喷发的妖气压得站不起来。

褪去了原本的蛇怪之皮，一个浑身覆满青白色蛇鳞的妖化男子，慢慢具现在他身前。那怪物是如此高大，连已经长大成人的黎觞羽都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去看。

距离太近了，黎觞羽知道，在这样的距离下，自己来不及再抽刀自救了——敌人毕竟拥有大妖相柳九分之二的力量，实力超出自己太多，自己不可能逃得过它近在咫尺的一击。

“曲大哥……！”

那一刻，他仿佛听到了远处风清洛撕心裂肺的呼喊。

“对不起，清洛……”

黎觞羽在心底轻轻叹息。到最后还是没能亲手为清洛解咒，他亏欠他的，实在太多太多了。

然而那个自封“妖王”的男人好像不打算立刻取走他的性命：“小黎不喜欢神一道天的人——大哥送你个礼物可好！”

话音落下，曲青戈信手一挥，掌心蹿出的黑色蛇影便洞穿了周围众多神一道天弟子的胸膛，其中大多都是掌握着“神霄九雷剑阵”，能够杀伤寄身相之体的雷法剑修……

那人又从他的眼前离开了。

黎觞羽孤零零站在祭坛中心，余光中见到一个又一个人影爆着血光倒下。在迅速变黑的视线中，他试图去寻找，寻找他父亲黎盛天的一点尸骸残迹，但除了一小截一小截指骨大小的灰烬，他什么也找不到了……

但，就在他的意识也要随之散为飞灰时，又有一个声音从他混沌的脑浆中钻了进来，那么轻柔，那么厚重，还带着那曾让他交付出所有信任的温度：

“放心吧，我会去了结它。”